美國著名政治家基辛格博士
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主任委員傅瑩
  【今年6月和10月,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主任委員傅瑩與美國著名政治家基辛格博士就中美關係展開了兩次精彩對話,本文摘編自6月第一次對話內容,英文原文載於美國《赫芬頓郵報》。】
  美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兄弟伙伴
  基辛格:你在美國訪問,見了許多人,有什麼感受?
  傅瑩:我的印象如果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焦慮”。儘管美國仍然是最強大的國家,但是也不能掌控一切。美國自身面臨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還想要用舊的手法去處理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這是做不到的。美國需要儘快適應世界的場景轉變,改變看待世界的方式。
  基辛格:確實,世界變化了,當前美國處於不尋常的時期。在過去很長歷史時期,美國都處於絕對優勢地位,外交政策也建立在這一前提之上。的確,我們處在一個新世紀,不僅對美國,對中國也是挑戰,難道不是嗎?
  傅瑩:是的,但是中美面臨的挑戰完全不同。美國的難題也許是,要學習如何與平等伙伴相處。我觀察,在美國的傳統世界裡面,國家關係只有兩種,要麼是俯首稱臣、尋求幫助和支持的盟友,要麼是需要對抗和打倒的敵人。美國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兄弟般的伙伴吧?
  基辛格:沒有吧,我還真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
  傅瑩:是不是可以這樣看,在美國人的政治文化里,沒有與伙伴進行真正平等合作這一說。這也是為什麼,與像中國這樣既不是盟友、又不是敵人,只是希望成為伙伴、一個平等兄弟的國家打交道,讓美國感覺不舒服。這並不是說中國想成為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大國,而是因為根據中國人的世界觀念,大國小國都應該兄弟般相處。
  說到挑戰,中國的困難在於,突然被推到如此高的世界中心平臺上,被各方賦予如此高的期待,我們許多人對此還未完全適應,就像剛登上舞臺還背對著觀眾的人,常常以為自己仍然是看客。中國人正在努力學會成為世界公民,在國際上發揮更大的作用,要做得更多和更好,還需要時間。外界往往看不到這一點,甚至用對舊大國的眼光來審視中國。中國也面臨加快學習的壓力。其實大部分中國人是處於剛剛實現溫飽水平。你不能想象,僅僅是20年前中國還是多麼貧困,我還記得自己家裡每個月發工資之前五六天的窘迫。現在的年輕人雖然條件好於過去,但是在就業的起步階段也是很艱辛的。
  基辛格:美國的普通人並不瞭解中國老百姓曾經歷過什麼,在想些什麼,也不瞭解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況,只是覺得中國人越來越有錢,中國也變得更加富裕和強大,因而會越來越像美國。中國年輕的下一代人會認為現有擁有的一切理所當然,對國家和政府的期待也將越來越高。中日島嶼之爭以及中國在南海與相關國家的領土爭端近來升溫,多數美國人感到擔憂,他們認為這是因為中國人想要的越來越多。我個人認為,中國並不是想要取代美國,只是希望獲得應有的尊重。隨著中國變得越來越富裕和強大,這種獲得尊重的願望是否也會更加強烈?
  中美兩國都自認為是獨特的。我們這裡有“美國特例論”,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實力超群,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中國則有文化優越論,從歷史角度看,中國很長時期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中華文化優於周邊其他國家。要求別國供奉稱臣的朝貢制度不就是基於中國的文化優越性嗎?所以,中國未來到底會如何?許多人持保留看法。
  大國之間戰爭的風險仍然存在
  傅瑩:古代中國即中央之國的觀念、以為自己就是天下之中心的想法,應該說主要是受地理知識所限,而不是基於追求世界強權。中國人有文化自豪感,中華文化確實博大精深、影響深遠,但中國文化中並沒有統治整個世界的野心。事實上中國人當時對外界知之甚少,也沒有很大的興趣。中國國內還存在許多要解決的難題。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相當奢侈,如果全世界人民都要像美國人那樣住大房子、開大車,地球根本承受不了。中國領導人都經受過基層的歷練,很清楚國家和人民的實際情況和需求,正致力於建設一個更美好、更安全的國家。中國國內問題很多也很嚴峻,但總體上是可預測和有方案的,而在國際層面上出現的新挑戰,對中國政府和人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當前中美是否共同面臨一個至關重要抉擇,是要將21世紀引向和平還是衝突?我們有沒有能力保持和平?從有了國際關係歷史以來,還沒有哪個世紀擺脫過戰爭的困擾吧?
  基辛格:有過,在1815-1915年的100年間,世界沒有發生大的戰爭,主要是因為,在法國大革命之後,主要國家領導人都希望和平相處,他們通過定期會晤、談判等方式解決了戰爭風險,維護了世界的和平。你認為美國與中國會爆發戰爭嗎?
  傅瑩:這是一個非常嚴肅和重要的問題。理論上講,我認為大國之間再次發生世界規模的戰爭的可能性比較小了,因為各國經濟高度依賴,利害太大了。而且,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國家無須訴諸戰爭手段就可以獲得資源、市場、資本和技術。此外,戰爭的形式也不同於以前,大國之間戰爭的後果太不可測。我覺得,現在的危險是仍有人認為戰爭是解決大國之間問題的一個選項。
  基辛格:歷史上不是所有的戰爭都有經濟上的原因。現在,雖然大國之間相互作戰的可能性不大,但戰爭的風險仍然存在。回顧一戰發生前10年的歐洲,雖然沒有發生戰爭,但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大大小小的危機,人們對危機習以為常了,不去認真處理,導致失控,走向戰爭。現在如果對危機處理不及時或者不恰當,也有可能失控,引發戰爭。當前的風險是,國家在發出威脅之後不知道如何體面地下臺階。根據我的經驗,有的國家正在美中之間玩游戲,美中雙方都需保持清醒的頭腦,以免被利用了。
  中美之間很多問題源於認知偏差
  傅瑩:過去就有國家善於游走於大國之間。我覺得矛盾本身是可控的。倒是日本的安倍首相很值得警惕。他拿釣魚島爭議做了一個大局,誇大來自中國的軍事威脅,藉此調整安全戰略甚至修改和平憲法。美國如果看不清楚其中的風險,因為是盟友而被捲進去,會對局勢走向和各方判斷產生很大影響。美國一些高層講話比較情緒化、不慎重。我在美國這些天許多人都在質問中國對海上問題的處理,我做瞭解釋,發現他們大多數人都沒有認真去瞭解事實就下了結論。這表明中國需要對外說得更多。
  中美雙方對中國地位的認知存在很大差異。美國過高估計了中國,認為中國想挑戰美國的領導地位,因而對中國焦慮。中國民眾看到的是,美國在很多中國人關心的問題上都站在中國的對立面,當中國面臨周邊問題的挑戰時,美國不分青紅皂白總是指責中國,這導致民眾對美國的負面情緒上升。特別是,在美國一些選舉中,政客需要通過批判中國而獲得選民支持,這令中國人費解甚至不滿。
  基辛格:這確實讓人擔心。當前美中雙方最重要的是要避免明顯的衝突。在周邊問題上,儘管中方很多時候是因為受到挑釁而不得不做出反應,但仍然要避免給外界造成威脅鄰國的感覺。現在,美中兩國面臨的共同挑戰是,能否在一些問題上攜手合作?這不僅有利於美中兩國,也有利於世界的和平與穩定。美國和中國需要認真考慮能在一起做些什麼。正如二戰後的美歐之間通過真正的合作而拉緊了跨大西洋紐帶,美中之間也可以通過合作來加強聯繫。當然這種合作也同樣要避免使中國的鄰國感到不安。奧巴馬總統和習近平主席提出共建中美新型大國關係,我認為雙方還可以做很多。
  我理解中國現在所處的困境。領導人不希望和美國發生衝突。但在遭遇挑釁的時候,他們又需要作出反應。美國同樣也處在困境之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些爭議島嶼到底在哪裡。由於網絡和媒體的影響,領導人都會受到國內壓力的影響。當今,人們都是從電視屏幕和網絡上獲取信息,他們的思維方式與當年從報紙和書本上獲取信息的人們很不一樣。所以我們需要設法劃清問題的界限和降低爭議的熱度。中美之間還有很多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因這些問題而分散註意力。
  此外,中美需要就兩國的戰略考慮進行交流。清楚彼此的戰略方向有利於未來的合作。例如,美方並不需要用南海問題來威脅中國,現代的戰略家不會考慮用距離中國幾百英里的小島來遏制中國。
  傅瑩:21世紀的中美跨太平洋合作應該是平等和雙方都有需求的合作。這種合作的成功不僅需要雙方都主動推進,還要求雙方在必要的時候都能夠妥協,能夠照顧對方。我們可以找到共同利益的基線,嘗試合作起來。例如在氣候變化問題上,雙方就有著共同的利益。關鍵是不能一方總是要求另一方滿足自己的需要,而是有進有退,真正的平等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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